Hong Kong 1984

香港人往那裡去？

作者：文現深

出處：天下雜誌　第034期　1984/03/01 出刊

面對一九九七大限，香港人有甚麼打算？有人要主宰自己的命運，有人把命運交給歷史，但大部分人都無能為力。

　香港彷彿是中國美麗的悲劇。
　百年來這個大英帝國殖民地隔絕了中國大陸生靈塗炭的天災人禍，由一群難民、商人、冒險家結合英國的法治制度與中國人的勤奮，在原來只有漁民及海盜出沒的海濱，創造出東亞的奇蹟。
　然而，在一九九七陰霾下，香港五百三十萬市民又面臨命運的轉捩點。

不相信中共保證

　中共對香港的立場已相當明顯：最遲在一九九七年十月一日收回香港主權。據中共宣稱，將按「憲法」三十一條成立香港特別行政區，實施「港人治港」（由支持中共統一中國的人治理香港），並揚言要「維持資本主義制度最少五十年，中共只負責香港的國防與外交」。
　「問題是過去三十年大陸人事制度一片混亂，很難使香港人相信中共的任何保證，」香港一家大報的資深記者表示憂慮。
　自從英國柴契爾夫人一九八二年九月訪問北平，香港人就一直被摒諸前途談判的會議室外。不能在會議桌上決定殖民地命運的香港人，只好嘗試選擇自己個人的未來。
　對大多數港人來說，移民只是奢望。他們不是專業人員、富豪之家，也沒有親人在海外，將無法通過嚴格的移民審核。「能夠移民當然最好，走不了的，只盼望能安安份份活下去，」一個二十六歲在港土生土長的針織廠工人說。
　社會低階層的人表現的多是一份無奈。一位四十八歲的酒樓清潔工和妻子女兒擠在一個小房間內：「有錢人才怕大陸收回，我們做牛做馬的人，將來也是做牛做馬，誰統治香港都一樣。」
　 同屬低階層出身，一位二十七歲的銀行職員卻有另一種顧忌。「我常常到大陸旅行，最近見他們以整頓治安為名，一斃就十幾人，這種事普遍在各地發生，而且既往 必咎，如果香港將來也是這樣，就非常可怕，」這位常看書報的職員說：「大陸常強調香港問題是十億中國人的事。香港才五百多萬人，不到十億人口的一％，連吭 聲的機會也沒有。」
　在一個社區中心舉辦的香港前途座談會上，一群年輕工人的意見分成兩派。一個曾參加文革的工人是香港工運的熱心份子：「中共統治下，我們還可以搞工人運動嗎？」另一派卻認為：「我們改變不了九七，九七也改變不了我們，只希望老闆到時不要把工廠關掉。」

老闆的後路

　但很多老闆已經為自己準備後路。翻開報紙，每天都出現很多代辦投資移民，以至海外婚姻介紹等以前沒有的廣告。
　 梁永開原來是大陸赤化以前的一個小地主，擁有上百工人的織布廠。一九四九年逃到香港躲避中共清算，並重新設廠，謀得一個小康局面。最近大陸招攬他回去投 資，轉個圈回來，大嘆「昔為階下囚，今為座上客」。明日呢？他的八個子女，一半已經移民到加拿大。他在香港生意照做，但已取得綠卡，一有風吹草動，便打算 關掉工廠，立刻離開香港。
　「中共仍然是誰拿槍桿誰說話，沒有法治，叫我們投資者怎麼放心，」香港官塘工業區一位電子廠老闆談香港前途：「我的朋友投資工業的，最長五年，五年內一定要收回本利，再作打算。」
　 企業主持人是比較有能力移民的一群，他們通常是一邊觀望，一邊準備後路。一位香港大學畢業的貿易公司總經理，談及他商場朋友預備後路的三種方式：第一種人 是取得外國護照，有外國政府撐腰，隨時一走了之。第二種人是以升學、就業、投資等方式把妻小移民外國，自己可以隨時申請外國居留權。第三種人不打算離開香 港，反而與外商或者左派合作做生意，一九九七年來臨，他們將搖身一變成為既得利益份子。但直到目前，對這三種人來說，香港仍然是他們最容易賺錢的地方。
　「我爸爸今年六十幾歲，他不會走，因為十幾年後中共收回香港，他已經七十幾歲了，」經營成衣貿易、有產品在廣州加工的一位女商人說：「我準備拼命賺夠錢便移民，不為自己也要為女兒著想。」他兩年前在廣州投資兩百萬港幣開設工廠，嘗過中共毀約的苦頭。
　最踴躍公開討論香港前途問題的，除商界人士及各種政治立場的報紙雜誌外，要算是知識份子及專業人士。專業人士是香港經濟發展的重要動力，他們的動向也格外引人矚目。以香港為世界第三大金融中心為例，如果沒有金融業務人才，資金可以一夜調走，使金融中心成為空殼子。
　但情況顯然不很樂觀。一家華資銀行的主管透露，他在金融界的朋友不少已經作移民準備，他懷疑中共「港澳辦公室」有幾個人能真正瞭解自由金融制度，對香港成為國際金融中心的重要性。而中共「統戰部」主管不明白美元強勢對香港貿易的意義，也一度成為香港金融界的笑話。

香港人的無力感

　儘管香港擁有英國一般的言論自由，但始終沒有人站出來提倡香港獨立。香港的意見領袖幾乎都認為，中共絕不可能容許港獨，而且，香港人在觀念上也不排斥自己是中國人。
　 也有部份香港人支持「港人治港」的。特別是政治立場左傾的人，一方面期待能推動中共的「四個現代化」，另方面卻不敢冒「回歸大陸」的風險。另一群有政治野 心的，則希望藉「港人治港」方案成為治港的港人。對大局無能為力的人則認為，既然不能完全維持現狀，只好退一步希望「港人治港」方案可以隔離中共的統治。
　最近香港報紙常出現新加坡招募專業人才的廣告。在中文大學電子學系，十二名教授中就有四名要離開香港，到新加坡教書。
　近年來，香港醫學院的麻醉、五官、Ｘ光等專門科目特別熱門。一位醫生推測，這些科目出道的醫生，外國也需求殷切，比較容易申請移民，所以吸引學生一窩蜂研讀。
　「我喜歡香港，我也支持香港是中國的領土，」一位執業律師對香港記者說：「但如果將來香港的社會制度不容許我發揮專業技能，我留下來也沒有用。」
　一位中文大學畢業的中學物理教員感歎：「香港好像是棋盤的棋子，身在局中，但命運卻握在下棋人的手裏，能離開這局棋的人屈指可數。」■